[新选组三部曲 流光残梦/终卷][土方中心/斋土主]浮梦(1-5)

1,绝非史实。各种杜撰有,各种改编有
2,绝非于历史事件的解读
3,只是历史人物的同人,不是历史同人

4,一已之见,难免有雷,请慎重阅读


1

斋藤袖着双手走在町间的石道上。偶尔拂过脸庞的微风略有凉意,令疲惫的神智为之一清。
他刚从新选组在会津的临时屯所出来。自土方受伤,带领队伍的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在经历幕府的连番败战后,如今的新选组早已不复往日的兴盛。无论是重整队容还是与会津方的协作,都十分耗神。
忙碌于并不谙熟的诸多事务中,有时斋藤会恍惚的觉得仿佛是于酒醉的醺然中,做了一场似真或假的梦。
就在昨天,他这个三番队队长还穿着青绿羽织、奉土方之命带领新选组的队士们巡逻在平安京的大街小巷。
而今夜,却只有明亮的月光自天穹静静洒落,照出他独力支撑的伶仃身影。
依然挎在腰间的长刀如同徒具外表的装饰物一般。不知不觉间,他所置身的时代已不再以刀剑论成败。
正向这里隆隆而来的新政府军配备有新式枪炮,一路所向披靡,不知道踏碎了多少剑客的血肉。
斋藤对生死倒没有特别的感伤。
人的性命在征乱中本就无异于随手可折的蒲草,更何况为杀伐而死不过是武者的宿命。
他从不去想生死的事。而这一刻,他独行在月色下,暴风雨将至的阴霾还没有降临这古老的若松城,四下里仍然一片安宁。
入夜后道上的行人不多,却仍然有零星的商家亮着灯。
斋藤在路边的食肆里买了团子。付钱时他想了想,又多要了一壶酒。拎上这些他走过长长的街道,最终在一扇半旧木门前停下脚步。

门内亮着灯。斋藤进去后却发现只有廊下点有灯火。
他把手里拎的团子递了一包给前来迎接的平吉,“副长呢?”
“歇下了。”
“这样早?”斋藤大感意外,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色。
月亮刚升过远山之巅。普通人在这个时间入睡都嫌早了些,何况据他所知,因为养病的日子很无聊,即使躺下也睡不着之类的理由,土方一向睡的很晚。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斋藤寻思,“难道是伤口恶化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去请松本阁下前来看诊吗?”
因为起了不好的猜想,在向平吉抛出一连串问题时,他脱掉木屐,急急的向主屋行去。那火烧火燎的样子一点都不象传闻里情绪稀缺的冷面剑客。
平吉倒不惊讶。斋藤在与土方有关的事上的反应一向比较剧烈些。
他追在斋藤身后,“斋藤大人!先生只是睡下了而已!”
斋藤停下来,返身看着平吉,从对方的笑容中确认到这是实话。可平吉注意到他仍然皱着眉头,微垂的细长眼瞳里透出思考的神色。
片刻后斋藤抬起了眼睛,“还是不对。”
“以副长的警觉,此刻应该已被惊动了。”
听到这句话,年近五十的平吉以近乎慈祥的表情望着眼前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自从土方受伤卸下新选组的指挥权,队士里只有担任代理队长的斋藤常常过来探望。
以土方缺乏圆滑的性格,人缘不好并不奇怪。但平吉是他的同乡,又从新选组成立就一直跟随在侧,人人畏惧的鬼之副长于他而言却象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时至今日,新选组和幕府都已是行将熄灭的风中之烛,却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没有舍弃这个也许并不可爱的孩子,着实令平吉感动。
他叹了口气,向斋藤低声解释道,“大概是难得出门一次,累到了吧。”
“先生今天去过天宁寺。”
平吉本来不太想提起这件事。果然他话刚出口,斋藤就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新选组残部辗转至会津不久就收到了近藤的死讯。
面对败落不堪的队伍,斋藤要处理的事千头万绪,有关已经死去的局长的纪念反而成了无暇多顾的枝末小节。
而且虽然成为伙伴的时间一样长,他对于近藤的感情却远不像对土方那么深切。尤其在接受甲阳镇抚的任命后,不止永仓原田,斋藤对近藤不满也几乎达到顶峰——皆因近藤骄纵之故,新选组才于胜沼之战中狼狈败走。
新八与原田愤而提出了在斋藤看来完全正确的批判,副长土方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站出来维护他的同乡。由来已久的矛盾彻底爆发出来,再无回旋的余地。
曾在“诚”字旗下携手作战的同伴就这么因为意见相左在新选组危难的时刻分道扬镳了。
斋藤不愿意指责土方那近乎无理的偏袒,就只能认为近藤实在欠缺能够担负起土方信赖的器量。
成时骄、败时馁,斋藤早就认为近藤缺乏武士该有的坚定强韧。他既无法将既定方略一以贯之的执行下去,也不能在飘摇的时局前镇定如常。
但无论斋藤心里怎么不以为然,近藤却是土方一早就决定要生死相随的唯一领袖。
对近藤的死,土方更有强烈的负罪感。
斋藤记得死讯刚传来时,犹在卧床的土方以几近泣血的表情掩面道,“是我对不起他。”
斋藤以为他会崩溃,土方却并没有当场落泪号泣。
也许是觉得连为对方哭泣的脸面都没有。是土方劝说近藤赌一赌天命,从而导致他最终只能以被斩首这种有辱武士身份的方式屈辱的死去。
土方对自己的痛恨也许远胜于处死近藤的萨长两军。
在闭户数日后,他通过斋藤向容保提出为近藤修墓供奉的请求,获得了准许。
斋藤也抽空去勘察过被容保指定给近藤的那间寺院。走出寺门,南面不远就是松平家的世传墓地,这样的恩遇也许能让土方聊感慰藉。

“局长的墓所建造的如何了?”
“很顺利。”平吉微微叹息,“我劝过先生,等身体好一点或者完工后再去拜祭,但是……”
他摇摇头。土方向来固执,在决定了的事情上从来不听人言。
跟随他多年的斋藤于此早有深知。他沉默了片刻,“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好,但副长也太有些太任性了。”
也许因为肩负血仇,却在如此紧迫的情势下被迫脱离战场,土方显得十分焦躁。藤觉得他本就易怒的性子似乎变得越发任性起来。
比如一言不合拿起枕头砸过去之类的,怎么看都是小孩子又或者女人才会做的事吧?
对于斋藤的直言指摘,平吉低笑了两声。
“我说错了?”
平吉摇手,“……没有没有。”
“不过呢,您是没有见过先生在乡里时的样子。”
“这倒的确是。”
“那个人啊,从以前就是绝不肯委屈的性子。”
“我记得他差不多十岁左右的时候,在松阪屋奉公。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把算盘丢在老板脸上,赌气回家了。”
“只有他一个人,大半夜里走了几十里路。天光时出现在村子里,把大家吓了好大一跳。”
“……十岁吗?”
斋藤想,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事。哪怕只是出于任性,也实在胆气过人,正如斋藤一贯所知的土方。他不觉叹道,“真不愧是副长……”
“总之,就因为他老是这种不管不顾的样子,虽然后来有近藤先生劝他,但毕竟是去京都那种大地方啊……”
“阿信小姐,也就是先生的姐姐担心的不得了。特地拜托我跟过来。”
“可我能照应什么呢?阿信小姐其实明白的吧。”
斋藤琢磨道,“知道有您跟着,会觉得心里安稳一点吧。”
“也许就是这样。”
“先生身体才刚好一点就坚持要去天宁寺。我本来拦着,可后来想想,还是随便他了。”
“真是太乱来了。”
“但再怎么乱来,近藤先生也已经不在了啊。”
平吉的叹息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伤情,让斋藤也不由得感到了悲哀。
于土方而言,那是因为近藤的存在才有意义的忍耐。在失去对方之后,就变成了哪怕再怎么任性,也无法再次与那熟悉的音容笑貌相重逢的绝望。
那近乎自虐般的折腾,也许是希望借由肉体的痛苦减轻心上的伤痛,但即便是这么的疼痛,也还是无法弥补那份悔恨的万一。
斋藤禁不住在心里怃然长叹。
因为提到土方对近藤的感情,平吉也显得很悲伤。他的眼中浮出了一点泪光。
“先生其实很重情谊。”
“他还要把我这个老头子赶回乡下去呢。”
“‘你不算新选组的人,趁这个时候赶紧走吧’,从离开江户时就开始这么说了。”
“但老头子我啊,可没有面目回去对阿信小姐说,我把你们家阿岁丢下自己回来了。您说是不是!”
新选组有严格的队伍编制,不谙剑术的平吉虽然跟在土方身边,却连普通队士都不是。他也不算是土方的家仆,不过是一个看在邻里情谊上热心的过来帮忙的乡亲而已。
斋藤明白土方不想让平吉冒着丧命的危险继续跟随他。但平吉自己又怎么想呢?他看起来对近藤和土方的感情很深,不只是同乡那种程度。
但也许正因为这样,土方更加不能任由他因为自己而死。
想到这里,在悲伤的平吉面前,斋藤克制着只露出了一点细微的笑痕。
——他知道的土方岁三也许和平吉知道的有些不同,但是他想,他也是了解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男人的。
“我明白您的决心。不过副长既然决定了……,无论如何都会执行的吧?”
对于斋藤这说不上宽慰的陈述事实,平吉露出了一副“您说的可真是太对了”的悲愤模样。
土方的性子执拗到可怕,他做出过的决定从没有回桓的余地。只要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对此无不深有体会。
就算百般拖延,但平吉不想走也必须走的那一天大概还是很快就会到来,可土方这个样子,他又怎么能放心?
平吉忽然向斋藤跪下去。眼前这个只有二十多岁,却让人觉得无比可靠的青年是他唯一的寄望。
“斋藤大人,请您一定要好好的留在他的身边!”
平吉深深的俯首。他没有看到斋藤听到请托时,一瞬间冷凝的脸。

斋藤静静站在廊下。他的视线越过屋檐,投向无垠的夜空。
圆月孤零零的挂在半空,毫无阴霾的光辉如流霜般将四下照的一片清亮。
在这个已见暑气的五月天里,他忽然感到了冷意。
从第一次拿起剑,斋藤就没有再畏惧过孤独。可离别究竟在何时,对自己而言也变成了悲伤的事呢?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平吉激动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甚至有些忐忑的时候,才听到斋藤回复道,“我无法承诺。”
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平淡的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平吉既觉得失望,又有一种虽然得到了不符合期待的结果却有完全能明白对方为难之处的惭愧。
甚至因为斋藤的诚信,他心里更加深了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
过去的半年里,平吉已经见到了太多的死亡。熟识的面孔一个个自他视野中消失。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人人都可能须臾丧命,又怎能够强求冲杀在前线的斋藤去照顾土方的安危呢?
虽然斋藤的语气里没有流露出任何责备的意思,但平吉知道自己的要求大概很让他为难吧。
平吉羞红了脸。他再度俯首致歉,“是我冒失了,请您一定要忘了刚才的说话……”
但斋藤打断了他的赔罪。还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他说出了让平吉大为意外的话,“虽然不能保证,但我会试试看去帮你向副长说项。”
“……那真是太感谢了!”
看着平吉已见皱纹的脸上那惊喜交集的激动表情。斋藤想,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吧。
留在土方身边要面对的危险不仅是死亡,侥幸生存下来说不定会落得比死亡更悲惨的命运也说不定。
看一看近藤的下场,就知道萨长有多么憎恨新选组。在这阵席卷全国的腥风巨浪中,新选组背负了太多仇恨,注定要以他们的一切去偿还。
土方明白这个道理才会敦促本不是新选组一员的平吉离开,但平吉是不是真的明白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呢?
斋藤摇了摇头,他想,这样的思考可真不合适我。
他下意识的把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剑,就是他的全部。他一直希望能如同一把剑一般,简单而纯粹的活着。
但即使再不情愿,刀剑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

*              *               *

斋藤在土方寝间外的廊道上坐了下来。
他和平吉说了这样久,还闹出不少动静,只有一邻之隔的土方却一直没有醒来。
自从近藤被俘后,在斋藤的印象里,土方总是一副眼睑下浮着重重青影的憔悴模样,着实令人忧心。
“让他多睡会吧,”斋藤向平吉道,“并没有需要劳动副长的急事”。
虽然他这么说了,可随侍土方多年的男人却心领神会的离开了。出门前还将廊下的木门从外面锁上了。
他大概以为斋藤异于平常的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又绝口不提来意,是有必须要与土方密谈的要务。
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秘事?
众所周知,萨长联军即将以天皇的名义对佐幕派核心的会津与支持会津的各藩用兵。
至于胜负,在将军庆喜决定恭顺无为的时候大概就已经被决定了,剩下的不过是何种胜、何种败而已。
统领会津的容保公也许还在为一线胜机苦苦筹谋,可微末如斋藤者能考虑的却只有即将登上的战场。
他想,说不定容保公和他的幕僚们连战争结束之后的事都一并考虑了也说不定。
斋藤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路边买来的薄酒与丸之内会津中将的御酒相比,味道天差地别。
但斋藤觉得,只要是酒就够了。无论什么滋味,酒的优点无非是能够令人一醉。可有着千杯不醉酒量的他,哪怕想求得一醉也不那么容易。

最近,斋藤常被容保传召。落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眼里,都以为容保是要在即将到来的大战里重用新选组。
因了这个缘故,斋藤没有少听到诸如“新选组还有什么力量?不是连局长都被处死了吗”之类的嘲讽。
但也有人说,哪怕已经不是刀剑争胜的时代,新选组的勇气和忠义依然是佐幕派的旗帜。
可实际上,容保只是叫斋藤去喝酒。不知从何时起,会津公变得非常中意他。
斋藤一贯寡言,容保说的也不多,但经常感慨,“看到你之后,心情才会安定下来。”
大约这就是他频繁的找斋藤一起喝酒的理由。
斋藤常在容保的脸上看到倦色,对于这种神色,他很熟悉。
那是承受了过多压力并且付出大量辛苦劳动后的表情。土方有段时间就是这样,疲惫、但是满足。后来,满足的表情渐渐消失不见,最终只剩下了伤碎。
一日比一日憔悴的容保似乎也在朝着和土方同样的破灭之路而去。
沉默的饮着酒,斋藤的心脏有些揪痛。有一次容保看似无意的说起来,“大势似不可为,我决心有死而已了。”
“斋藤你怎么想?”
斋藤没有立刻回话。他觉得容保有些醉了,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真心期待着自己的答案。
但他最终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了。
“我会尽武士的忠节到最后一刻。”
容保笑起来,“都这么说。”
他用酒盏指着斋藤,很高兴的样子,“但只有斋藤你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不一样。”
“不论我怎么决定,你都会跟着来吧?”
“是的。”
这一次斋藤答的没有犹疑。
他是一把剑,执行主人的意志即可。这就是他誓言要奉行的武士忠节。
容保之所以高兴,也正是因为斋藤的应诺里没有如同奉承般、不知本心究竟为何的附和。
在诸多各怀心思的僚臣里,只有斋藤单纯以忠节在支持容保,使他在惨淡的时局里,生出“无论如何,至少这个人不会背叛我”的安心感。
“虽说朝云暮雨就是政治,但我已经受够了那些出尔反尔。这次就让我们干脆的打一场!”
“遵命。”
容保这话倒是真的很对斋藤的脾性,他禁不住在露出了一点微笑。
但容保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笑意荡然无存。
万人之上的会津公以醉酒的人绝对不会有的清醒语调郑重道,“斋藤,脱离新选组吧。”



2

斋藤默默将盏中的残酒吞喉入腹。他放下酒盏,转身推开寝间的木门。
月光照进门内不到一尺的距离,却仍然能够看清三叠大小的房间中央,土方的身形浮现在昏暗的光线里。
他一动不动的仰躺着,睡的却似乎并不安稳。眉头深蹙,苦闷的神情仿佛陷在醒不过来的梦魇中,对于走近来的斋藤也毫无反应。
——这情形有点不对!
斋藤想推醒土方,没想到触手处全是冷汗,不由得吓了一跳,“副长!”
土方忽然张开眼睛,反手抓住斋藤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飞快的摸上了放置在被褥一侧的长刀。
“副长!”
斋藤当然不可能让他拔出刀来。被土方抓住的手腕顺势向下使力将对方的身体按在地板上,并伸腿横跨过去压住了剑柄。
土方的身体在他的压制下绷的更紧了,仿佛积蓄着力量准备暴起反抗一般。
斋藤紧张起来。就在他苦恼要不要对土方那负伤未愈的身体继续加力的时候,手掌下的身体软了下来。
“……是斋藤啊。”
土方松开固执的抓着和泉守兼定的左手。
他的声音里还残留着犹在梦中的迷蒙气息,但毫无疑问是醒过来了。
斋藤吁了口气,按在土方肩上的手自然的滑到后背微微使力,帮助对方坐起身,“失礼了!”
“有没有拉到伤口?”
“还好。”
土方深吸了几口气,一边调整坐姿,一边习惯性的伸手到后颈去收拢头发。但留蓄多年的长发早就在鸟羽伏见之战后剪掉了。
他楞了楞,略略苦笑着放下落空的手臂。
“要不要换衣服?我觉得擦下身体会比较好。”
“说的也是。”土方点头。他在噩梦里出了一身汗,湿透的衣物贴在脊背上的感觉黏腻不适。
“我去烧水。副长您先不要动,替换的衣物我过一会再来准备。”
土方被斋藤坐言起行的架势吓了一跳。
虽然作为副长助勤,眼前的青年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曾如侍从般跟随他左右,但如果只是顺手倒杯茶之类的琐事就算了,凡事都该有个分寸!
土方这样想着,慌忙阻止道,“等一下!我可没打算劳动你到这个地步啊!叫平吉来就行了……”
“平吉先生不在。”
“不在?”
“他大概认为不方便留下,就出去了。”
“不方便?”
土方完全被说糊涂了,但至少有一件事情他还是能弄明白的——负责照顾自己的人不在。
“既然平吉不在,就不用擦身,换件衣服可以了。”
“您在说什么啊!副长。”斋藤以“您真是太任性了”的表情居高临下的瞪着土方,“如果因为处理不当导致伤势恶化,不就糟糕了吗!”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越发严厉起来。
土方的伤口愈合的本来就比较慢,受伤后又因局势紧迫没有能够妥善处理,在多次反复后,伤情变得愈发严重。直到抵达会津,容保让有将军御医头衔的松本良顺来为土方看诊,才终于慢慢好起来。
“不行!我看还是去请松本阁下来一趟。”
“……不用了吧,”虽然直率和认真是斋藤的长处,但有时候这两项优点也会格外令土方头疼。被对方的气势瞬间压倒,他只能勉强反驳,“我的伤没有问题。”
斋藤却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黑暗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满载着决不妥协的认真。
土方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去烧水就好了。”
“我真的没事。不用劳烦良顺先生。”
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诚恳,土方终于让斋藤接纳了他的说法。
目送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摩挲横放在膝上的爱刀,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斋藤适才的神情还清晰的留在他脑海里。
自从土方在宇都宫负伤,这个比他年轻甚多的青年在他面前所显现出的魄力越来越强,让土方感到难以招架。而且因为对方没有恶意,好强如他也不可能产生对抗意识。
但居然沦落到要让斋藤来为自己担忧,土方不觉自嘲道,“……我也真是不成样子。”
“近藤先生把新选组托付给我的时候,一定不是这样期望的吧。”
他的喃喃自语如微风般轻掠而过,在寂寂黯色中只须臾便湮灭无迹。
土方早就明白,再怎么悔恨,都只能继续朝前走。但失去近藤之后的寥落,即使一再的去握紧手中的剑,也无法稍见消解。
空荡荡的房间里,孤寂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土方维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感受着手掌中细长而沉重的刀身,像要遏止泪意似的用力闭了闭眼。

*              *               *

斋藤很快就回来了。因为经常过来探视的缘故,他很熟悉这所房屋内外的布局陈设。
当油灯昏黄的光线驱走黑暗,在斋藤面前,土方的形容终于明晰起来。
虽然久病在床,土方却非但没有发胖,反而显得更加消瘦。落在斋藤眼里,那过分尖刻的下巴甚至有些楚楚可怜。
但他知道即使再痛再累,以土方那绝不退缩的倔强性子,也不会露出孱弱的表情。让他在人前哭泣更加不可能。但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土方应该哭过很多次吧?
斋藤凝视着那张苍白的侧脸,低垂的眼角隐约印着红痕。
感受到他的视线,土方抬起头笑了笑。他的笑容温和的与斋藤记忆中一模一样。
一瞬间,仿佛被击中了一般,斋藤心里浮起如在梦中的迷离感。
就好像是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都不曾发生,他们还在西本愿寺的屯所里秉烛相谈。
他不自觉抓住了土方的手腕,“副长……”
土方讶异的看到斋藤那张素来明澈淡定的脸上,竟有些难得一见的怔忪神色。仿佛是在迷惑着什么,甚至隐约有一点悲伤。
“斋藤,发生了什么事?”
在土方略显凝重的问询声中,斋藤猛地醒悟过来。
“失礼了!”他慌忙松开手,退在一侧。只一转眼间,他又回到了土方常见的一板一眼的严谨模样,忙不迭的躬身谢罪。
“作为武士,我居然在副长面前如此失态……”
对着斋藤那张满布懊恼的脸,土方无奈的挥了下手,做了个“别计较”的动作,沉声追问道,“到底什么事?”
熟悉的副长式腔调让斋藤反射性的挺直起脊背,张口欲答。但一对上土方的眼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土方向来敏锐,可来到会津月余,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身周的微妙情形。
——再怎么不讨人喜欢,对于新选组里只有自己常来探视,土方就没有丝毫疑惑吗?
斋藤为显而易见的答案感到苦闷。那双专注的凝望他的眼瞳漆黑如墨,却清亮的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这是土方面对亲近的人才会有的独特的、毫无防备的神情。
在斋藤进入新选组时,可没有期待过能从这个人那里得到如此殊遇。
被队士们畏如恶鬼的阴郁副长,却在私下里向自己绽放出明亮的笑颜。那过度耀眼的容姿令斋藤在猝不及防下感到晕眩。
之后无论多少次回想起来,他都觉得不可思议。骤然溢满了心房的感动,至今仍然在他的身体里回荡。
斋藤咬住牙关,压抑着将心底的纠葛向土方坦白的冲动。
最初他顾忌着土方的伤势,不敢让他知道容保的态度。但土方渐渐好起来之后,斋藤仍然觉得无法开口。
就这么一再错过告知对方的时机。到如今简直像是为了欺瞒而蓄意为之的阴谋了。但是,叫他怎么说的出口呢!
那是初至会津时,他首次谒见藩主松平容保。这位云端上的贵人是新选组的恩人,同时也是一直以来他们实质上的支配者。
容保先循例嘉许了新选组的忠诚。大概有很多烦心事,他显得不怎么有耐性,似乎也无意将态度表现的更委婉些,就直截了当向斋藤说,“我不准备把新选组再交给土方了。他们做的太过分。”
斋藤知道“他们”指的应当是局长近藤与副长土方,但“太过分?”,他不明白容保究竟何意。
一直以来新选组不都是遵照幕府和会津的命令在行动吗?哪怕为此负上累累恶名也在所不惜。可事到如今,就连将新选组一手造就出来的容保公也对“诚”字旗上的浓重血色心生畏惧了吗?
情不自禁这样想的瞬间,斋藤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身为武士以拱卫主君为首义的他竟然会质疑容保的决断和动机。
难道土方和新选组的境遇就如此的能令自己感到不平?
斋藤努力挥去头脑中纷至沓来的杂念。他想,容保公一定有他的理由。
“于持异见者一概剔除,并非新选组设立之初衷。”
赐下了“新选组”之名的容保向暂代指挥之职的斋藤如此训诫道。在他的语义里,最让斋藤感到惊愕的是——容保公在说伊东甲子太郎的事?
曾担任新选组参谋的伊东,因幕臣取立与近土二人立场相左而脱队,之后在高台寺创立御陵卫士。
随后,土方以局中法度“不可脱逃”为由,定计将伊东及其同党斩杀于油小路。斋藤也于此事件中遵照土方指示,假意追随伊东离队,担当了至关重要的卧底角色。
斋藤从未在意诛杀行动是否得到过会津公用方的允许。
直到现在他都认为,既然伊东违背了队规,土方清理门户理所当然。这有何不当之处?明知近藤是佐幕派还加入新选组,伊东该觉悟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容保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佐幕,会津的藩主却向来尊重天皇。他支持公武合体,与勤王派的伊东在观点有相合之处。
油小路事发后,容保再联想到不久前永仓新八等六人冒着违反法度的危险向自己上书陈述近藤骄横的事,更禁不住心下生厌。
过分残酷的斩杀敌手所招致的怨恨会让人对新选组的主人也生出憎恶,毕竟只有暴君才会驱使暴戾之徒。
容保在接受新选组的效命时,不是没有想过出身草莽的这群人或者会行事失当。可他却不曾想到,近藤和土方竟然真这么胆大妄为。
“不能再放任他们如此行事”的念头大概就是那时候产生的。
但接踵而来的大战和幕府军败北让担当参议的容保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如果不是斋藤带着新选组的余部辗转来到他面前,他几乎都已经忘掉了那一瞬间的动念。
“新选组就暂时先交由你统领。”
容保无意对斋藤做更多解说,在颁下敕命后便匆匆离去。他也没有说要如何处理已被解职的土方。
斋藤一度为此深感忧心。他不能违逆来自主君的命令,而且就算想为土方辩白,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虽然后来容保对他青眼有加,但越是相处,斋藤就越感觉到和会津藩主之间如隔天堑。万人之上的会津公完全不是一介武士的他能够明白的对象,除了执行对方的命令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为主君效命、纯粹而光耀的剑士生涯本是斋藤作为武士的最高追求,可他的心中却不知何时开始生出了名为不甘的藤蔓。哪怕仍然一如既往、兢兢业业的奉行忠义,他却没有从中感到应有的满足。
也许是对于容保收回成命有着万一的期盼,再加上实在无法向土方启齿,斋藤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他所接到的敕命。
他仍然担任着新选组的代理队长。为了符合容保做出过的指示,斋藤对队士们发布了“安全起见,尽量避免去副长处探视”的通告。
固然北方列藩不像风云之地的京都那般刺客横行,却还是偶尔能听到有人不幸横尸街头的消息。
斋藤的命令因此得到了奉行的正当性。没有人怀疑一直是副长亲随的斋藤会对土方不利。
如果可以,斋藤也不希望和土方之间,最终以决裂惨淡收场。
但无论是谁想要夺走新选组,都会无可避免的变成土方的仇敌。松平容保根本不明白新选组于土方的意义,斋藤却深知土方不会放手。尤其在近藤死后,更是绝无可能。
“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您会是怎样表情呢?”
斋藤有些寂寥的想。他深深的注视着那张总是向他温柔微笑的脸,提出了盘桓心底已久的疑问,“副长您为何信赖我?”



3

“就这样?”听到斋藤的问题,土方有些愕然。似乎是对于“这就能让斋藤你那么罕见的露出动摇的表情”感到疑惑。
斋藤却异常认真的点点头,不仅脊背挺直的正坐着,凝视土方的双眼里也用足了魄力,“请您务必告知。”
看到他这个样子,土方没办法说出诸如“怎么忽然这么认真起来了……”之类的敷衍的话。但对于斋藤的问题,他也并不怎么愿意回答,只是暧昧的笑了笑。
“当然是斋藤值得信赖。”
“……副长。这完全不能称之为答案。”
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对方,土方还是佯作没有听到。他扭开头,“斋藤,水应该烧好了吧?”
“您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土方想要转移话题,可即使看出了他的推搪,斋藤也丝毫不打算放过。被他这过于不讲情面的直言点破,土方有一瞬露出了微恼的神色,“霍”的转回头来。
斋藤无端的想,“会丢枕头过来吗?”随即又在心里为这冒失的揣测汗颜不已。
提出疑问时,斋藤只是想要找到答案,土方避而不答却让他好奇起来。
因为知道土方绝不会为了这么点小小的冒犯就真的对素来亲近的自己发火,斋藤回视过去的眼神不见半分退缩。
果然土方瞪了他一会,一如所料的终于还是垂下了眼睛,有些无可奈何的说,“也不能这么说吧。”
斋藤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意。为了避免让土方因为察觉到这微小的得意而不悦,他站起身,“我先去拿水。”
出门前转回头又补了一句,“之后再请您好好说明。”
土方苦笑着答应了。
对斋藤那过分正直强烈的执着心,土方向来没什么办法。在和神情木讷的青年熟悉起来后,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当初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人是这么难缠的性子呢?
土方记得初次见到斋藤是在八木邸举办的入队考核上。个头不高的清秀青年握着木刀的气势却很骇人,随后展示出的剑术更是自成一家、精湛异常。
“那真是场精彩的比试。”土方回想道。
当时负责考核的是总司。在近卫馆众人中,以总司的剑术最为高明。土方不愿意在浪士组正式成立后的首次招募上被人看轻,故而安排了总司作为考官。
总司没有推辞,却显得不太乐意。“我可不擅长做评判的事,”他当着土方的面笑着对近藤抱怨。
土方只当做没有听到,他知道对于剑道有着十足热忱的总司其实是失望于不能放开手认真较量。
所幸他们在比试中遇到了斋藤。不仅总司尽兴,近藤和土方也很高兴。能招揽到与总司不相上下的高手,对于初登京都舞台的浪士组而言,实在是太幸运了。
近藤当即决定让一介新队士的斋藤和总司一样担当副长助勤。这个职务的地位仅在局长和副长之下。不仅如此,助勤还兼任战时的队长,负责实战指挥。对于斋藤的期望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斋藤不怎么和人亲近,在入队之初很沉默。集会时他往往默坐在一侧,不被点名问到绝不出声。
可慢慢的他会主动在讨论中说些话了,和土方私下相处时更不见丝毫寡言的样子,偶尔甚至滔滔不绝的能让土方目瞪口呆。简直就象是来到陌生场所后终于被逐渐被养熟了的小动物。
最常与斋藤在一起的人是总司。他们年纪相若,都在剑道上有着非凡的天分,脾性似乎也很相投。
每次看到他们一起出现,土方都会不自觉的微笑。斋藤看上去沉静淡漠,总司却活泼爱笑,可外在截然相反的他们给土方的感觉很相似——都是有赤子之心的人。

土方的思绪徜徉在回忆之海中,他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斋藤你刚才的问题,如果一定要说呢,应该是‘感觉’。”
他侧对斋藤而坐,一边说话一边打开衣襟将上衣褪到腰间,露出了一身在女人里也少见的细白皮肤。作为剑士,他的身体上竟然见不到多少伤痕,在灯光下光洁的如同缎子一般。
虽然不象番队长那样总是冲杀在第一线,作为副长的土方也经常参与行动。但他在对刀时反应敏锐,作战手法又十分灵活,所以极少受伤。
可这么擅长实战的土方却因为近藤被捕而心神大乱,在宇都宫之战中受了几乎能够致命的重创,令人思之怆然。
斋藤小心翼翼的解开缠绕在土方腰间的层层绷带。横过腰腹的伤口又深又长,大概会在这具躯体上留下令人遗憾的丑陋疤痕。但于土方而言,却是他甘心承受的记载了苦痛失去的刻印吧。
确认过愈合中的伤口没有崩裂,斋藤绷紧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先用温热的布巾将伤口四周擦净,再缠上干净的新布带。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后,斋藤才终于有心思去琢磨土方适才所给出的答案。
“感觉?”
“嗯。”
“就是一眼看去,觉得这个人很不错之类的,一般的说法大概是投缘吧。”
只要不被斋藤用太过认真的神情逼视着,在土方而言,这种近乎肉麻的表示“一见钟情”的话也就能很自然的说出口了。
斋藤眨了眨眼,一时间似乎没有听明白——这个意思,副长是说他喜欢我?醒悟到这一点,正在为土方擦拭后背的手猛地顿住了。
就象忽然被意想不到的人说了缠绵的情话似的,斋藤莫名的有些脸上发热,他慌乱的将布巾丢进水盆里来回揉搓。
对他的慌乱毫无所觉,轻响的水声中,土方自顾自的续道,“就是这样了。”
“所以才总被近藤先生说,‘阿岁,你太任性,看人不可以先入为主啊’。”
“我知道他说的对,也想努力试试。可终归还是不成……”
低低萦绕在斋藤耳际的语声中蕴着无尽的惆怅。
他忽然意识到土方的心思已经去到了遥远的过去,正在他所不知道的昔日回忆中徘徊。
也许土方只是向着虚空,在无意识的恍惚中说出了这些话,并没有在意究竟是谁在倾听。
斋藤默默将布巾从热水中捞出来,拧干后再覆在土方背上。他镇静的想,也好。如果那番话真是只对自己说的,反而难以承受。
他竭力的将思绪重新集中到谈话本身上。
一眼就觉得很不错的人,其实指的是近藤吧。那么,努力试过了也还是不行的人是谁?
当他提出疑问后,土方回答的倒很干脆,“伊东。”
这个答案大出斋藤所料,他不由得发出了有点困惑的鼻音。
如果是山南,斋藤还能相信土方确实有尝试去欣赏对方的优点,可是伊东?土方从头到尾对他根本是连好脸色都欠奉的吧?
“……副长,您是认真的?”
“当然!我可是很认真的拜读了伊东先生从治国大论到怡情唱和的全部著作呢。”
土方以他惯有的讽刺专用腔调回答道,还特意加重了“先生”两字的发音,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斋藤不禁莞尔。正是这种率真的闹着别扭的样子,让他无法对土方的任性产生恶感。
平吉说这本就是土方的真实面目。即便因为近藤的缘故曾经勉强的去忍耐了,可土方那过于强烈的好恶心使得他终究无法变成一个圆滑的人。
斋藤不无唏嘘的想,土方一定对杀死伊东毫无悔疚。他大概也没有料到这件事居然会引起松平容保的不满吧?可即便知道了容保不赞成,以土方对伊东那深刻的憎恶,说不定仍然会一意孤行。
“副长……”
一瞬间斋藤几乎想问土方,“伊东一定非死不可吗?”
但如果这样问了,就好像是在暗示土方清理门户不过私怨而已。那么斋藤在容保面前就再没有可以主张的正当性。
而且,土方说不定会非常生气。固然他的爱憎如此激烈,但斋藤知道,不论怎么厌恶,如果对方没有违背法度的切实行为,土方绝不会单凭好恶采取清除行动。
也正因为这样,使得很多人对他益发怨恨——明明已经有了成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却偏要假规矩之名让人无法异议,实在是虚伪的太过可恶。
土方不在意那些人怎么看他,但如果提出质疑的是斋藤,大概就有些不同了。到那个时候……
斋藤无法想象土方会是什么表情。但无论是怎样的表情,都不会是他乐意见到的。他根本不关心伊东的生死。
斋藤果断的将疑问抛去脑后,他摇摇头,“……没什么。”
土方一边顺从的在他的指示下抬高右臂将衣袖套好,一边半转过身看向斋藤。他那双深黯的黑眼睛直率的以不满的神色盯着正埋头替他穿衣的青年的头顶。
“你今天还真是奇怪啊。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说什么?”
“嗯,”斋藤考虑了下,“只是一点无趣的感想,觉得没有必要说给副长听。”
“……那到底是什么?”
斋藤转到土方身后,将系好的衣带绕回身前打成十字结,“……就是觉得啊,副长您果然非常讨厌伊东先生。”
土方以“你这是不是废话吗”的表情斜挑起眼角看着斋藤。他觉得这话似乎不是斋藤的本意,但斋藤向来不说谎。他沉吟了片刻。
“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你,不过斋藤,难道你喜欢伊东?”
风度翩翩、形容温柔的伊朗甲子太郎是声名素著的饱学之士,在新选组的队士里非常受欢迎,喜欢他的人不计其数。
土方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斋藤对伊东怀有好感并非不可能。
兴出疑问的同时,土方第一次注意到安排斋藤作为肃清伊东派的主力去执行潜入行动时,竟没有事先确认过他的态度。他惊讶的发现他从来没有想过斋藤可能与自己意见相左的问题。
土方全心全意的信赖着这个面貌沉静的青年,就仿佛对方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理所当然该有同样的步调。
——也许对于自己而言,斋藤甚至比近藤、总司还要亲近。
土方无法不对这一事实感到惊异。斋藤的反应却比他还要惊讶,“怎么可能!副长您为什么这样想?”
斋藤无法理解土方为何有此一问。伊东根本是和他无关的人,他完全说不上喜欢还是厌恶。如果他表现出对伊东的关注,也只可能是因为土方。
“哎?看你好像很在意他的样子……”
“我完全没有在意。”
答的掷地有声啊!土方有点好笑的想。倘若不知道斋藤过分认真的性格,都要以为这是被戳破真相后的恼羞成怒了。
但听到他否定的如此坚决,土方心里却很高兴,口气也不自觉的轻快起来,“知道了。你不用这样强调吧。”
“当然要强调!这是完全没有的事,不能因此被您误会。”
“……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么,是我讨厌伊东有什么不对吗?”
“完全没有。”斋藤以他那引以自傲的在剑术上的出色反应,对于土方骤然发难的疑问,没有丝毫犹豫的迅速做出了回答。然后他将土方换下的衣物收拾在一起,捧着木盆出去了。

土方若有所思的目送着斋藤离去的背影。青年走的很稳,步履不见丝毫匆促,但不知为何给土方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还是有点不对劲。”
但土方也想不出已经作古的伊东甲子太郎能有什么事。
“不就是个伊东而已吗?”这样想的时候,土方的心里浮出淡淡的哀恸。
伊东是当世大儒,并不只是“而已”这种程度的小人物。所以,当这个大人物在藤堂平助的中介下加入新选组时,近藤简直欣喜若狂。
比起伊东的才华,更可贵的是他的声名。他的加入将大大提升新选组的层次,对于局长的近藤而言,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在近藤的狂喜陶醉中,土方提醒他——这样一尊大佛为何屈就新选组的小庙?内里文章恐怕耐人寻味。
再如何自傲于由他一手推上时代舞台的新选组,土方仍然清楚的知道在这出幕末风云剧里,没有出身背景作为后盾的新选组在很多人眼里仍然是不足挂齿的微贱之辈。
如果伊东要推销治国方略,倾谈的对象不该是在政治上毫无根基的农民。而如果他想要一展作为伊东道场主人的高超剑术,新选组也不是个好选择。总司与斋藤在剑术造诣胜过近藤,可他们也只是副长助勤。
近藤是新选组唯一的局长。就算有人在各方面都比近藤强,土方也绝不允许他与近藤平起平坐。两位首领的双头统治,在剪除芹泽鸭后就已经结束了。
而且,在土方看来,就算是平起平坐,伊东也不见得会满足。
伊东带着勤王学说加入为幕府效力的新选组,让土方想起当年的清河八郎。先假借幕府的名义招揽浪士,却在上京后出尔反尔举起尊王大旗。清河八郎没有能够成功的事,伊东也许会再来一次。
而且这个数度改换过名字的风云人物虽然卓有才华,与新选组的众人相比可说是出身良好,但他不象坂本龙马他们,他的身后没有能够支持他的藩国势力。
也许,他是将同样没有根基却已经有了一定武装规模的新选组视作可以谋取的棋子。
若非如此,土方看不出这么一个鸿学巨儒、文武全才的名家主动向聚集了一群粗鄙之徒的新选组俯身相就的道理。
当然,他的这番话近藤是不听的,反而语重心长的批评土方太过偏激。
年过三十的新选组首领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一头扎进了名为“伊东”的蜜糖罐里。他甚至还尊其为“先生”,将伊东捧上云端。
那是土方人生里最痛苦的一段时光。竹马之交的近藤不再愿意倾听他的说话,而无论智计还是手腕,伊东都不是土方能够匹敌的对手。
就象对斋藤坦承的那样,为了了解这个可怕的对手,土方很认真的研读了伊东的著述。但越是了解伊东的思想,土方越能断定他的推断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即使近藤心甘情愿的愿意成为伊东的棋子,土方却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忍受他所选定的领袖与新选组被谋篡。
但有着高雅美貌的伊东不仅才识过人,举止更是温文和雅,微微含笑的模样总能令人如沐春风。他对队士们广施恩泽,与土方的铁腕阴沉形成鲜明对比。
伊东的八面玲珑让土方无计可施,只能一忍再忍。他想,大概一辈子的忍耐都在这时被用尽了,而当时的土方根本看不到他的忍耐在何时才是个尽头。他几乎已经失去了近藤,孤独而徒劳的在痛苦中煎熬。
逆转情势的是幕臣取立的诏命。成为真正的武士是近藤的梦想,更何况不仅能成为武士,还能成为有资格直面将军的旗本。
与梦想实现的诱惑相比,伊东的魅力不足一提。近藤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放弃了伊东,他重新回到了土方预设的保幕的轨道上。
作为局长的近藤接受敕命成为将军的家臣,也就意味着伊东利用新选组勤王的图谋不可能实现。除了离队另起炉灶外,他别无选择。
每当想到这个纯属意外的转折,土方都觉得十分讽刺。与伊东有关的那些往事,哪怕只是回忆都会让他感到屈辱和疼痛。
“一定要杀了他”,土方所立下的决心在终于等到可以实现的机会时,他下手没有半分犹豫。
近藤大概永远不会意识到接纳伊东进入新选组的决定为这个组织带来了怎样绵长的恶果。
热衷政治的他也许从没想过一个组织只需要一个声音,尤其是新选组这样的组织,简单才是生存之道。复杂的政治角逐并不是他们幼稚的手臂可以玩转的东西。
因着这份清醒,土方为近藤盲目投诸于伊东身上的热情感到悲哀,也因此更加憎恨令新选组走上分裂之路的伊东。斩杀伊东对土方而言是有着正当名义的复仇,可就算杀了伊东,他也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
覆水难收。他只有这么一点点力量,想要帮助近藤登上梦想之颠,却最终连近藤的性命都无法挽救。
土方掩面垂首。为了平息心中沸腾的愤怒和伤痛,他的左手紧紧抓住了和泉守兼定。
从打开的纸门可以望见庭院上方的一方天空。土方用剑身支撑着身体,勉力走到门边。他喘息着,将头伸向房外,可即使如此,能够看到的也仍然不过是天际一隅。
在青白的月光下,土方露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悲伤的笑容。




4

斋藤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土方小半个身体倚着纸门,他的头低垂在胸前,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口还剧烈的起伏着,斋藤几乎以为他已经死去。
“副长?”
“斋藤。”土方抬起头,他的神情显得很疲倦,眼睛却亮的惊人。那仿佛燃烧着火焰一般的激烈眼神让斋藤胆战心惊。但土方是笑着的,他向斋藤伸出手,喘息道,“帮下忙,让我坐起来一点。”
落在斋藤手里的手指冰凉。哪怕是夜晚,若松城的五月也没有冷到会让人手脚发冷的程度。斋藤索性伸过手臂绕到土方的后背将他半扶半抱的抬起身来。
“进去躺下比较好吧?”
“我想坐坐。老是睡着,伤好不起来。”
土方靠在门边摇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但斋藤还是听出了他的坚持。
“那至少要披件衣服。”
斋藤快步走进房间。土方来会津时只随身携带了几件衣物,后来也没有怎么添置。而且他长日卧床。除了常用的那些,其他的衣物简单的分了两个箱子堆在屋角。
最上面的箱子里有一套洋服。幕府军在鸟羽伏见大败后,土方认识到不再是用刀剑作战的年代。他剪掉了钟爱的长发换上洋服,领着新选组开始学习使用枪械。
但他仍然一直将和泉守兼定带在身边。也许土方是想表明,即使换了一个模样,他仍然是新选组的土方岁三。而剑,就是他作为武士的灵魂。
斋藤赞同土方的改革。在战场上,剪裁合体的来自西方的现代服装的确比古老的武士长袴更方便行动。但现在,宽松的衣服才不会加重病人的身体负担。斋藤想要找一件和服,最好是羽织。
没有几件衣服的箱子很快就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在下面的那个箱子里,他找到了一件羽织。
即使染满了铁锈色的血迹,仍然可以看出原本葱茏的青绿色。袖口是白色的山峦。这样的羽织斋藤也有过一件。
屋里的油灯跳了两下,灭了。在骤然而来的黑暗中,斋藤如梦初醒般松开抓着衣袖的手指。合上箱子,他走到寝台边,将被子抽了出来。
“喂!”土方在斋藤抱着被子走过来时已经领悟了对方的用意,但他没办法阻止斋藤用被子将他裹起来。
“这也太不成样子了!”
“副长,现在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随便拿件衣服来不就好了吗?”
“是您坚持要坐这里。我还是觉得回去躺着比较好。”
“不是说过我躺腻了!”
对土方的发怒,斋藤“是、是”的应付着。他半跪在门边,伸手握住土方露在被子边缘的脚。瘦长的脚掌骨骼分明,脚背上的青筋虬张。虽然皮肤白皙的连女人也比不上,但男人的肢体终归和圆润无缘。
“有点冷。副长,脚再缩进去点。”
“你可真啰嗦!”
太过熟悉的怨言让脱口而出抱怨着的土方和骤然听闻到的斋藤都愣住了。
这句话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总司的口头禅。
池田屋之战后,总司因为患病而倒下,从此再没有能够康复。起初大家都没当一回事,虽然总司在可以起身后还是不断咳嗽,但任谁也没想到那竟是身染顽疾的征兆。
“就是因为你太多动,咳嗽才总是好不了!”
土方经常这样一边责骂,一边苦口婆心的劝总司回去好好休息。而总司就会掩着口,一边咳嗽一边笑着抱怨,“土方先生可真啰嗦。”
他语声轻柔,可原本如同歌唱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因为咳的太多变得嘶哑嘈杂,越发的让人痛心不已。土方眉头都快皱成川字形了。
不仅土方拿总司没办法,就算是总司最亲近的近藤再三劝说,他也只是笑而已。他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哪怕生病了也还是不甘寂寞的、顽固的不肯安静下来。
直到很久以后,斋藤才恍然的意识到,在谁也没有发觉的时候,总司就应该已经觉察到他染上了无法治愈的绝症。
那是京都的一个下午,斋藤在巡逻前去看望他。总司坐在被褥上,微微仰起头,他的眼睛里映出斋藤穿着青绿色羽织的身影。
“真不甘心啊。”他向斋藤如此叹息道。
一番组和三番组曾经被编在一起巡逻,作为两队的队长,斋藤自然总司总是共同出入。虽然在总司病倒前,作为新选组的两大高手他们已经被分配到不同的巡逻时间,但斋藤想,总司大概是想到了在一起的时候,感到寂寞了吧。
“等你好起来,副长就会让你归队。”
对于斋藤一板一眼的答话,总司笑了笑,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斋藤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劝道,“你老到处乱跑,病是好不起来的。”
总司大笑起来,“你可真啰嗦。都快和土方先生一样了。”
斋藤有点生气。他真心为总司担忧,才会哪怕知道也许没有效果还是加以劝说,总司却反过来取笑他。
总司笑了一阵,见斋藤不吭声也就停了下来。
“生气了?”
在新选组里,总司是唯一一个会直接问斋藤有没有生气的人。绝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斋藤是在生气。他看上去总是一个表情,但总司对于斋藤的情绪,却从没有错认过。
斋藤觉得遇到总司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作为一把剑,他遇到了能和他共鸣的人。他们用剑的手法接近,都喜欢快速突刺。在战场上更加能够心灵相通一般配合默契。
但有些时候,斋藤不明白总司到底在想什么。都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总司却总像个少年一样,笑的眼如弯月。很多人喜欢总司的笑容,斋藤却不喜欢。
每当总司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思就会格外难以捉摸。
斋藤沉默了一阵,“副长是担心你。”
听了他这话,总司又笑了,“阿一,我认识土方先生可比你早的多。”
那就听他的话好好养病啊!斋藤想。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总司微笑道,“虽然你们一片好意的担心着我,但我也有不想让你们担心的想法啊。”
他这话太难理解了,在斋藤看来完全是自相矛盾。明明无视劝告的执意做着让人担心不已的事,却说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等斋藤明白到其中的真意,已经是总司的病情被确认之后了。
再怎么不甘心成为被担心的对象,在百般尝试后也只能放弃,因此总司才会在那个冬日的下午,终于对斋藤承诺会“好好养病”,并且从此后真的留在了病床上。
斋藤想,他大概是见到了总司绝望的那一刻。就在那天,当他穿着新选组的队服站在总司面前的时候,和他年纪仿佛的青年刚刚悲哀的确信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次回到他必须站立的战场。
对于一个以剑为生命的人而言,这是最残酷不过的事。让斋藤几乎无法去回想那些曾与总司共同度过的时日。

“刚才,我梦到了总司。”土方说。他看着斋藤,却没有继续深谈梦境,反而问起别的事来,“江户那边有消息过来吗?”
斋藤摇头。土方问江户的消息,也就是在问总司的消息。新选组被迫撤离江户时,总司的病情已经沉重的无法起身了。土方只能将他留在那里。
“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
土方喃喃道,仿佛是松了口气。斋藤懂得他的意思。
江户城已经陷落在新政府军手里。为了避免隐藏在农家里的总司被发现身份,新选组断绝了和他的联络。
如果有变故,会由总司那边送信过来。所以,没有消息反而比较能够让人宽心。但从离开时的情形看,总司的身体恐怕拖不了多久了。
哪怕已经是总司人生最后的微末时光,竟也无法让他安然度过。这让土方感到痛苦难安。今天在近藤墓前,他忽然忍不住想,也许是自己的坚持才使得他们遭遇如此悲惨的命运。
土方曾以为新选组是天然理心流的三人共同的理想,可到头来却发现也许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固执。土方和近藤共有的仅仅是对于真正武士的憧憬,而总司甚至对武士的荣耀都没有兴趣。他只是一个单纯的追求剑道极意的天生剑士。
如果总司能够在多摩乡下平安的活到中年,也许会成为名震天下的一方宗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新选组一番队队长的身份负上壬生狼的永世恶名,在重病折磨中无声的渐渐消亡。
土方哀恸的想,总司那双有力的手所握的本不该是杀人的剑,却为了新选组染透血污。而且,总司慨然为之挥剑的新选组,应该是近藤的新选组,而不是他土方的新选组。
虽然近藤从没有明白的表达过,可土方知道,近藤对新选组的佐幕立场有过悔意。他曾无意般对土方叹息,“阿岁啊,这天下的局势,你不懂。”
近藤是个很容易被感染的人,他对伊东的热情里的确有着被对方的学说所感召的部分。之前的总长山南同样是勤王派,也曾经对近藤很有影响力。
但围绕近藤展开的拉锯战,最后的胜利者一直是土方。在新选组里,坚持佐幕立场的从头到尾也只有土方。近藤有过犹疑,有过悔悟,但他终究没有对土方说“你错了”,而是默默的为新选组的佐幕立场殉葬。
在因为伊东的介入而痛苦的那段日子里,土方曾对斋藤说,“遭遇挫折就可以改变的理想,还能算是理想吗?”借以阐明自己的坚定不移。然而他的坚定在现在看来,也许不过是让他所重视的人们因为他愚蠢的固执而死。
这样想着,从天宁寺归来后,身心俱疲的土方在难以拂却的强烈自责中辗转反侧。
终于,如同是被召唤一般,他模模糊糊的睡着了。身着长袴的总司出现在他的梦里。
有着清亮的浅色瞳孔的青年仍然是熟悉的容姿。他远远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一如从前的对土方绽放笑靥。
在总司的身后,无边的黑暗中不断涌出的狰狞恶鬼用尽全力想要扑出来将他吞噬。
土方想向他发出警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吐出声音,只能痛苦而徒劳的挣扎。
对萦绕在身周的危厄熟视无睹,以安然的姿态凛立于血海上的总司低下头。他向土方伸出手。他的手上,握着加贺清光。
“总司让我看他的剑。”
土方呢喃道。他闭着眼睛,微微后仰起的头靠在门框上。月光下土方雪白的脸也仿佛焕发着光辉般微微含笑。
斋藤感到诧异。让土方满身冷汗醒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梦,可他现在的神情却很安宁,仿佛做了一个美梦。
土方张开眼睛,向斋藤微笑道,“总司是特意来对我说,不要忘记‘剑之道’的吧。”

那是还在近卫馆的时候,刚刚得知了幕府要召集浪士的消息。大家都很兴奋,经过商议一致同意上京去。
总司年纪最小,近藤的意思是要让他留下来照顾道场。土方知道他还有没有说出来的另一层用意。近藤担心万一不测,还有总司可以继承天然理心流。
总司却断然拒绝了他的安排。他用急促而果决的语调对近藤和土方说,“既然你们都要去,我没有独自留下的道理。”
“武士的事我不懂。但我会用剑!你们要做的事,离不开剑吧?”
“我能够成为你们的剑。”
近藤没有办法动摇总司的坚持,最后只好同意带他一起走。
虽然总司的剑术十分高超,但无论近藤还是土方,都没有打算如他所宣言的那般,让这个孩童般的青年成为凶器似的存在。
是总司一再坚持着、自行的走上了这条路。
当土方为芹泽的事感到棘手的时候,也是总司来对他说,“你只要下决定就好了。我不就是你的剑吗!”
在那个深夜里,他凝视土方的眼睛比灯火还要明亮。
土方相信在他感到困顿难堪的今夜,已经无法握剑的总司再次不远千里来到他的梦中,正是为了向土方再一次的传达他的心意——“不要有悔恨。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作为剑,所行的道路。”
即使不是总司的梦想,他也从未后悔过为新选组挥剑。而能够令他憾恨的只有无法再为他们挥剑这一件事。
近藤接受甲阳镇抚的委派时,总司已经无法上战场,甚至连随行都完全不可能。告别的时候,总司第一次抓着近藤的衣角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流下了眼泪。
土方知道他是担心着近藤的安危,大概也因此在深深痛恨着自己那已经不能拿剑的身体。
只能眼看着最为重要的人走向危险与死亡却什么都做不到的心情,土方现在也已经深深的体味过了。当年的总司正是不希望这样,才无论如何都坚持要一起上京的吧。可最终,还是要分别。
“我当然希望大家都好。倘若不能如愿,我也会尽量不去怨怼。”他曾经抿着嘴唇,无比认真的这样对土方说。
大概在这么说的时候,总司心里也很清楚,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不能无怨。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因为人生终有一别,而泰然的接受近藤的安排独自留在乡下。
总司最重视近藤,但上京后他来找土方说话的时候却多的多。
在和山南意见相左的那一阵,土方问起总司的看法,原本以为对方会说,“看近藤先生怎么决定”。
可总司说的却是,“我很喜欢山南先生,但我是土方先生你的剑。”
土方吓了一跳。他放下正在读的文件,转回头去看总司,“……怎么忽然这样说?总司你是为近藤先生挥剑的吧?”
因为怕冷而缩在屋角的总司笑了笑,“我觉得大家都是好人,但只有土方先生你一定不会害近藤先生。”
“我呢,除了剑术,什么都不懂。所以我决定做土方先生你的剑就好了。”满不在意似的这样轻松的说着,总司又笑道,“但土方先生也不要太勉强自己……”
那是池田屋前夕,总司还很健康,京都的局势也没有后来那么糟。总司时不时的跑到土方那里闲坐,大多数时候土方没空理他。总司似乎也不需要他理睬的自得其乐。偶尔他们会就队里的事进行一些简短的商谈。
土方对总司的说话很惊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根本没有回答为什么是“土方的剑”而不是“近藤的剑”。就算土方不会陷害近藤,可他和近藤终归是两个人,不可能事事见解一致。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也不是。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土方先生如果能像山南先生那样就好了。”
“……,”土方扭头去看桌上的文书,“真对不起不能如你所愿。”
“土方先生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严厉呢?”
土方再度转回身对着总司,就在他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总司摇手,笑着打断道,“别说那些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老话了,我还记的很清楚呢。”
“我觉得,规矩可以严厉执行,但土方先生你真的没必要总是绷着脸啊。”
土方脸上浮出了“我居然会打算认真的和你解说、我还真是蠢”的表情,他默默拿起笔,打定主意这次无论总司再说什么都不要理他了。
在摇动的灯火下,土方却忍不住想,为什么总绷着脸呢?在多摩乡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总司大概正是注意到这一点才会这样说。可现在和那时候已经不同了,而土方本来就不是山南那样温柔娴雅的人。
在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已经变了,也许只有总司还和以前一样。土方有些感伤的想道。上京的时候大家都是攘夷派,可现在,谁也不提攘夷了。
是时代变的太快,还是人心变的太快?土方不知道答案究竟是哪个。但他知道就算外在已经再如何的不同了,他的内心却始终如一,没有忘记过最初的梦想。
执紧手中的剑,行他唯一能知的路。这就是微末痴愚如他者,于这飘摇的世间所能做的仅有的坚持。



5

土方摩挲手中的和泉守兼定。这柄剑是松平容保所赐。第一眼看到它,土方就知道,这就是属于他的“剑”了。
他微微屈身,左手在鲤口轻轻一推,右手一口气将剑拔了出来。月光下,长刀若雪,轻颤的刀身上流动着美丽的水波般的细纹。
“副长!”斋藤完全没有想到土方竟会在这种身体状况下拔剑,以他素来快捷的反应居然来不及阻止。
土方也感到腹部被拉扯到的肌肉闪过一阵剧痛。他将剑鞘拄在地上,不断喘息。斋藤已经握着他的右手将白刃劈手夺了过去。那沉重的剑身不是现在的土方能够拿的起的。
“您做的太过分了!”斋藤勃然作色,以少有的激烈措辞高声责备道。
他将名贵的长刀随手掷在地上,俯身上前,扯开土方的衣襟检查伤势。所幸不是纵向的伤口,在这样的骤然发力中也没有崩裂。
土方苦笑着把刀鞘递给斋藤,扑面而来的炙烈怒气让他也少有的感到了一点心虚和愧疚,“抱歉。一时冲动……”
“因为无论如何都想看看自己的这把剑。”
“那也不必用拔刀术!”
“不这样的话,不是很对不起它吗?”
斋藤以“您在说什么傻话啊”的愤怒表情瞪着土方,那魄力十足的眼神让土方不得不退避三舍。他将全身都缩进被子里,想了想,还是低声向斋藤辩白道,“剑啊,也是有灵魂的。”
“副长,我理解您对和泉守兼定的感情……”
“不是那么回事。”土方摇摇手。
斋藤不解的看着他。土方的表情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但他说出来的话,让斋藤忍不住会怀疑他是否神智清醒。
斋藤能够明白武士对于名刀的热爱,比如近藤迷恋虎彻,还收藏了不止一把。土方也先后有过好几把和泉守兼定,常带在身边的是容保所赐的十一代兼定。
绝大部分剑士认为刀剑之美正是剑道之美,但在斋藤的观点里,迷恋刀剑却是领悟道之极意的障碍。他认为必须和武士道一样,将此身的存在完全奉献,才能得到最纯粹的剑心。
斋藤对用刀从不拘泥。于他而言,刀只是作战的武器。名刀的品质当然比普通用刀好,但该折损的时候一样会折损。
看到好的刀剑时,他也会觉得喜悦,可也仅此于此了。不管是不是名刀,他用起来都不吝惜,坏了就果断的再换一把。在新选组的众人里没有人换刀比斋藤更勤。
有段时间土方对斋藤腰间样式多变的刀镡柄卷都看的头疼了,忍不住问他,“虽然组长们的薪金不错,但你的刀换的这样快,钱够用吗?”
斋藤立刻回答对他而言,刀的品质或种类没有太大区别。土方被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给噎住了。停了半晌才感慨了一声,“斋藤你可真是了不起的剑士啊。”
他倒不是在嘲讽。不论怎样的刀都不会让斋藤失去用刀的手感,正说明他的技艺精湛的超乎寻常。并不是所有被称为高手的剑士,都能如此。
刀的长短重量,切反的大小位置,甚至刀身的厚薄宽细都会影响到使用时的手感。故而一般来说,剑士都有自己惯用的类型。比如土方,在只能用赝品的时期所使用的已经是和泉守兼定的仿造物。
土方是真心佩服斋藤。但他后来还是送了把品质不错的剑给斋藤,大概是从土方的态度里看出来对方的不赞同,斋藤换刀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但斋藤从没想到土方竟然是持有近乎神怪的“剑有灵”的想法。
“你不觉得剑和良马一样,也会挑选主人吗?只有在合适的主人手里,它们才会焕发出光彩。”
“……副长,剑并不是马。”
“只是做比方啊。那就这么说吧,加贺清光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却在总司的手里成为了名剑。”
土方以难得的热情,兴致勃勃的向斋藤款款而谈,“可哪怕成了名剑,如果它不在总司手里,就仍然只是一把除了比较长以外再普通不过的长刀。”
斋藤沉默了。对于土方的说法,总司和加贺清光的例子看起来的确是非常有力的佐证。
在新选组里,总司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于名刀。对于剑道的认识,他和斋藤向来是非常合拍的心灵之友。而斋藤也一度从总司那里欣慰的感到过吾道不孤的喜悦。
可现在土方却言辞凿凿般向他指出,总司和加贺清光之间存在着极为特别的联系。总司的剑道并不是斋藤所以为的无我之道。
“再比如说我之前有把三代的兼定,品质大概要更好些,”土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拿起重新被收入鞘中的十一代兼定,“但我在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是它了。”
“虽然我不是总司那样的剑术名家,无法令它扬名。但它看起来似乎仍然愿意跟随我。”
土方轻轻摩挲柄卷,露出了一个非常温柔的笑容。斋藤却因他的说话而更加困惑了,“副长,您是认真的?您认为剑,有它自己的意志?”
“是的。”土方的表情非常认真,“我认为只有以自己的意志所行走的道路,才是‘剑’之道。”
这句话斋藤倒是明白了。土方所指的并不止是刀剑,更是希望化身为“剑”追求着武士道的人。
“但是……”斋藤想,如果有了自己的意志,那还是‘剑’吗?武士奉行的难道不是无我的尊奉主君?他陷入了混乱。
土方是斋藤所见过的最能体现武士道精神的人。浪士组上京后,也唯有土方始终不移的克行着对幕府的忠诚,无论置身怎样的泥泞和矛盾中,这位新选组实际的掌权者都表现的绝无犹疑。
他那毫不迷惘的笔直前行的姿态,正是以武士为最高理想的斋藤的憧憬。
可现在土方却似乎在暗示,他所行的并非对主君的忠诚之道,而是如“剑”一般忠实的镌刻以自身意志。
听到一直深为敬重的土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斋藤感到格外难以接受。他无法忍耐的质问,“副长,难道说这就是您所认为的武士之道?”
“武士道吗?”在骤然严肃起来的气氛中,土方静静的反诘。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已经很久不曾去想的男人。新选组最初的局长芹泽鸭曾不无嘲讽的对土方说,“你只是自以为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武士道。”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这个深深憎恶着的男人的?土方想。有着真正的武士出身的芹泽大概的确比说穿了不过一介农民的自己更清楚何谓“武士之道”——但,“那又如何?”
“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武士道。”土方沉默了片刻,才字斟句酌的向斋藤说道,“和山南还有伊东那些文化人不同……,我没有思想。”
“就像近藤先生所批评的那样,很多事我都不懂。”
“可就算他们比我懂得多,那又怎样?比如说斋藤你所在意的伊东吧……”
听到这里,哪怕正无比认真的绷紧了神经去一字一句的分辨对方的语意,斋藤仍然忍不住插口反驳道,“我没有在意。”
土方笑了笑,以“不过是个玩笑”的表情摆摆手,“就是那个伊东先生啊,他前面的几本著述支持攘夷,后来的几本却变成了开国。”
“也许因为比我这种人懂得多、也看的远,他们的想法常常改变。”
“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到底怎样是对,怎样是不对,我是看不明白了。就好像萨摩以前和会津一起打长洲,现在却要和长洲一起来打会津了。”
“当初将军发布征伐令,我们上了鸟羽伏见的战场。可如今将军决定恭顺了,作为将军的臣下,我们要怎么做?也恭顺吗?”
“这……”
土方的一针见血让斋藤哑口无言。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从来不肯多想。
斋藤觉得作为剑只要遵从主人的命令就好了。而他实质上的主人是会津藩主松平容保。
但正如土方所指出的,不论是新选组还是会津藩主,全都是将军的属臣,在尊王派的理论里更是天皇的臣子。
如果要奉行如斋藤所想的武士道,那么他们都该跟着将军一起去恭顺才对。可松平容保要战,土方要战,就连斋藤那习惯于放弃质疑和决断、顺从于上方命令的内心深处,也认为倘使就此恭顺了、实在无法接受。
有着这样的想法和行事,早已背离了他多年来奉行不怠的“无我之道”。
斋藤无法不惶恐的想,如果他遵从容保的决断是分属当为,那容保呢?如果容保不能向将军克尽武士忠节,那作为他的武士的自己,又立场何在?
斋藤愣愣的望着土方,心里一片混乱,来到会津后被竭力压抑着的困惑与不甘也一起涌了上来,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莫衷一是。
土方却没有注意到斋藤平静外表下激烈的内心挣扎,他的眼光远远的投向了月光下的庭院。
土方出神的望着庭院上方的一角天穹,晴照朗朗的夜空看不到半丝阴霾的影子。和斋藤不同,对于该走怎样的“道”,他的心里早有定论。
“我只知道我的武士之道。就算自以为是,又如何?”
土方微笑。他的面庞仿佛会发光一般在昏暗中闪耀着毅然决然的光辉。
斋藤不觉迷醉。自从土方缠绵病榻,他已很久没有在这个人脸上见到这种令人目眩神移的刚烈神色了。
他仿佛忘了呼吸般,情难自禁的深深凝望。在土方的眼瞳中燃烧着仿佛可以烧尽一切的炙热火焰,他的视线越过庭院,毫无动摇的直视前方。
“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既然我只知道眼前这条路,那就这样走!——如果前路是荆棘,那就用我手中的这把剑、披荆斩棘!”
灼热的言语象一团烈火,瞬间烧尽了斋藤心中的迷思。他在席卷全身的战栗中,感到久违的酣畅淋漓,“没错,走我认为该走的路就好了。”这样想着,斋藤忍不住也绽出了笑容。
从没有人向他说过土方的这些话。这并不是因为其中的道理过于艰深,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单纯到让人不屑一顾。
在这纷纭众说如陀螺般疯狂旋转的时代里,刀剑已经没落,武士也早已一钱不值。只有无知无识如土方或斋藤这样的人,还在以世人所轻蔑的痴愚,固执着一以贯之的武士之道。
既然他们所选择的本就是险峻孤路,又何必再去在意他人的说辞?
斋藤的心中一片清明,连素来回避不去想的朦胧的眷恋,也在这骤得的领悟中清楚的凸显出来。他近乎感叹的在心里长长的吁了口气,“正是这样!”
让他不自觉的眷恋着、不肯乖顺的奉承主君之意而舍弃的正是他在无意中寻得的依归之所在。他怀着深挚的感动,深深的凝望眼前的人,“我怎么能离开新选组、离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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